撰文:谭凌飞
摄影:韩松
山水格局中的旧物
说起下浩老街,不得不谈及重庆的山水格局。
几年前我看到一幅油画,描绘的是重庆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川东民居,缆车从中掠过,人们在山间的道路上三两而过。不知是哪一点触动了我,让我为一震。我想大抵是因为那种民居和山势的水乳交融,人和街道的和谐互动,以及山水格局蕴含的巨大张力。我一直认为重庆是中国最有性格的城市,它粗粝,磅礴又市井,精巧。下方飘荡着长江码头带来的民间疾苦和沉重,上方残存着民国时期的韵致和风貌。下浩正是如此。
从全国来看,重庆绝非发展超前,但绝对经济增速领先。在这样的速度下,长江和嘉陵江两岸拔地而起的高楼早就掩盖了原有的山势地貌,岸边摇摇欲坠的吊脚楼被30年前的砖混小楼取代,今天又被玻璃幕墙包裹的写字楼取代。人们矛盾地寻求着更好的居住环境,又无法割舍那个属于吊脚楼民居、石板路和沿街叫卖声的重庆。
下浩老街在重庆的山势沟壑中保存下来,成为长江南岸旧重庆的标本。这条看似侥幸保存下来的老街,其实和重庆的山水格局大有关系。被长江、嘉陵江切割成几部分的重庆,在旧时需要靠水路连接。其中,南岸和渝中半岛的连接,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南岸的龙门浩码头和渝中半岛与之向往的望龙门。在那个以水为路的年代,有了码头便有了人和货物的往来,便有了商业,也自然有了兴盛一时的街道。下浩老街区域的正街、董家桥、觉林寺街、葡萄园因为是通向龙门浩码头的要道,自然等成了繁华的南岸码头商业中心。抗战时期,招商局、川江轮船公司、民生公司、强华公司、重庆渡轮公司在南岸设码头运营渡轮,后几经更替,直到1996年,龙门浩码头停运,客观上切断了下浩街区的命脉。
如今,东水门大桥从渝中半岛伸出,直抵南岸,正好取代了曾经龙门浩码头和望龙门之间的水路功能。笔直的道路上匆忙驶过的车辆,抛开了曲折上下的下浩老街,直接连接到南岸区地势较高的上新街。时代已经不允许人们以步行和水路作为主要交通,商贾云集的下浩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衰落了。随着商铺和居民的迁出,如今这里成为喧闹都市中难得的清静之地,几处洋行民居成为文物保护单位,留下来的居民似有似无地留存着过去的印记。
我觉得下浩不是完美生动的文物,但确实是长江南岸的旧时标本——上方连接着民国重庆的繁华和骄傲,下面连接着长江码头的市井。
街巷的美学
探访下浩,感官上最受感染的便是这生长在山势上的街道——这是典型的重庆式街道。 山势制造了人们行动的不便,但在前工业时期,人们应对这种不便的方式是因地制宜。石板路顺着山势,上下左右,曲折迂回,用笨拙的方式化解了人脚步的尺度和大山尺度的矛盾。这既便于人们出行功能的解决,也同时带来了耐人寻味的街巷美学。
街道不宽,两旁的民居房屋伸出的屋檐似乎在对话。房屋勾勒出的空间向前方延伸,给了人庇护。街巷高低,曲折,延伸,在任何一段驻足几乎都看不到头,引人带着好奇心走向下个转弯处,去看个究竟。走过去,也许是另一个岔路,也许一段阶梯,看似石板路的无意为之,实则是多年来人们生活需求在大地上的雕刻。这种大地的雕刻细密,巧妙,自然,没有图纸设计般的理性,而是充满了人性和生活的味道。
在不适合建房子的地方,老街也会开辟出大小不规则的空地,砌几块石挡,种几棵树,摆几张拙朴的石桌椅,便是街区惬意的栖息之处。相较于许多其他城市的街道,如下浩这样的重庆山地街区来得更有戏剧性。此刻街巷还是逼仄的,下一刻可能就有一处视野极佳的空地。下浩正街尽头的一处支路,正好面对滚滚长江水和渝中半岛的水泥森林,这种新与旧,理性与自发,坚硬和柔软的对比,也正是今日重庆随处可见的城市对话。
蜿蜒的青石板是下浩街巷魅力的另一个符号。如今的下浩街区已经不是交通要道,只有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居民和三两猎奇探访者。但仔细端详脚下的石板路,还能想象这里曾经的繁华。石板被无数的脚步打磨得光滑圆润,若是遇上雨天,石板会泛起神秘的倒影。屋檐下常常滴水的地方,石板也会有大大小小的凹进,这是老屋和街道的对话,没有长时间的雕琢也不会在坚硬的地面有这般印记。
老屋的符号
对于下浩这样的老街,“旧”自然是人们的首要印象,而“旧”在这里最主要就是体现在房屋的风韵和历史感。
1891年重庆开埠,下浩街区遂发展成当时最大的外商聚集地。来自西方的商人、货物随着长江水逆流而上渗入重庆,随之而来的还有精美的西式建筑。卜门内洋行、米市商行、马嘉礼别墅、万国医院、立德乐别墅等一大批西式建筑矗立在了靠近长江南岸的南滨路上。身处南岸,这些房屋大都背山面水,又因重庆的山地而变化多端,石砌的建筑在起伏的山地上错落有致,这是西式建筑在重庆这方土地上的本土演绎。老建筑的符号大多中西合璧,既有中国传统木构建筑中的悬山、歇山、攒尖宝顶,又搭配着希腊柱式,卷杀柱头加上壁炉烟囱,附带西式庭院小院,有几分时空穿越的味道。
和洋行们无缝衔接的是背后的川东民居,木结构梁柱就地取材,竹隔墙夹着砖土,再粉上白灰便是山墙,屋顶盖上灰瓦,所有的建构一气呵成。木头的质感,泥土的芬芳,取自自然的颜色。随着山地,民居的建造和自然多年磨合,空间丰富多变,层次错落有致,造型空透轻盈、色彩清明素雅,宛似天成。穿斗式木构在山墙露出,成为老屋们特有的符号,一格格,连着屋架,接着土地。看似朴素的民居,抵挡着长江中上游的潮气和洪水,地震中也屹然不倒,以柔克刚,肆意生长在下浩老街的各处。
外商和民族企业在这里交汇,老屋的符号便不是单一的。南岸的洋行在形制和规模上虽比不上的外滩万国建筑群,但洋楼和民居交融也算是下浩的一景了。砖石和木构的对比,精美和质朴的呼应,西式建筑的“重庆表达”,民居的符号的应接不暇,形成老街一幅无尽的画卷。
另一个世界
街边一处斑驳的墙面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上面用老式字体写着“冠生园食品厂”,字体已经模糊,雨水的冲刷让墙面上留着水印,墙根生着青苔。在这面墙的对面,几个年轻人盘下一座摇摇欲坠的穿斗式民居老屋,将其改造成茶馆,馆内开着大窗户,正对着这面墙,也正对着来往的人。转角处,又有几家小店,或是改造成图书馆,或是私人的木作工作室,或是开一家远离闹市的茶铺。这是一群有情怀的人,在这个地方有意留下生活和使用印记,让街道和建筑重获新生的人。
而另一群人,也就是在下浩世代居住的居民,有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状态。几方木桌,一壶茶,一桌麻将,伴着孩童的嬉戏以及猫狗百无聊赖的摇尾,便是城市角落市井人民的真实写照。相比早已成为文物的洋房和街区,真正让老街的氛围得以延续的是这里存有的生活方式和属于下城的步调节奏。问及几人,他们的话语总是充满矛盾:“早就想搬走了,但是这还是生活惯了。”面对摇摇欲坠,缺乏修缮的老屋,所有人仔细想来这里都不再适合居住,但大家又都怀念这里的从容,宁静和怀旧。
抬头斜视,正好可以看见东水门大桥橙色的桥体凌空飞过,车来车往,感觉下浩要被抛弃,但人们舍不得尽数放弃这里,圈起几处文物,以历史街区保护的名义留存着这里。
无论如何,这里是属于桥下重庆的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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